笔者之前上传了“知识谱系的若干维度”和“一、本体论意义上的“阶梯”型知识谱系”,这是“知识谱系”系列的第三篇。
1.马克思的“两条道路”
马克思提出关于认识过程“两条道路”的观点。“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
认识是螺旋式推进的过程,由释义学可知,一切认识都已经经过了认识,一切认识还要再经过认识。不过就某一个“螺旋”而言,依然可以区分出贯穿其始终的两条道路。“转折点”与位于其两侧的“两条道路”,构成了认识论意义上的知识谱系。
两条道路可以串起一系列的科学方法。第一条道路,认识之初是抽象和分析。前者逐级形成概念,譬如由“远近”概念到“距离”概念,“快慢”概念到“速度”概念。分析,在于把复杂的事物分解为部分,复杂的过程区分为片段;重要的是区分出对象,排除场景和主体的影响。抽象和分析方法贯穿第一条道路。比较、分类使抽象和分析的结果进一步有序化。归纳找出同类事物的共性。随后是经由类比等方法的假说,揭示归纳结果背后的原因,到达第一条道路终点。
随后,认识将回过头来,进入第二条道路。第二条道路将之前分析所得之部分和片段综合、贯通起来。演绎则是将抽象的规定回归和嵌入到形形色色的对象和各种场景,主体重新介入其中。
前半程“第一条道路”如同登山,步步登高,离尘世——完整的表象越来越远。到达山顶,亦即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开启第二条道路。后半程如同下山,带着山顶抽象的规定回到多彩活生生的尘世间。认识的全过程由上山到山顶再下山,故可以称之为认识论“山”型知识谱系(后文简称为“认识论知识谱系”)。
针对不同的对象,就有形形色色的认识过程之“山”,对于人类而言,存在一座人人都需要攀登的大山,那就是对“人”的认知。出发地山脚为传统,攀上峰顶即为启蒙,峰顶就是现代性。由山顶回到山脚为后现代。
2.“山”型知识谱系两侧的不同“风景”
首先,收敛与发散。两条道路各自的出发点和所通往的知识不同。
在第一条道路上,同一学科各路研究者的出发点各异,嵌入于形形色色的场景之中,怀揣各种各样模糊不清的问题,彼此间没有或难以交流,不可通约。往往要经过多人艰苦卓绝的接力攀登,成功登顶,或者多支队伍殊途同归,相遇在山顶,收敛到一个共同的目标。并不是所有的途径都可以通往山顶,在第一条道路上,“怎么都行”不可行,而成功者的道路可以为他人分享和验证,这就是“可重复”。山顶,也就是作为“两条道路”转折点的“最贴近的规定”,一览众山小。
收敛,旨在排除对象之特殊性、特殊场景和主体的特殊影响,以获得在不同出发点和登山途径,以及登山者之间可以共享和交流,与特定对象、语境和主体相分离的知识。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收敛,也就是吉登斯的“脱域”。
近代科学史大致就是沿第一条道路的“登山史”。马克思的“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这一形象的比喻,正好用于理解马克思本人关于认识过程的抽象的“两条道路”。就力学而言,攀登者始于石器时代,阿基米德迈出“收敛”的第一步。近代,经开普勒、伽利略等的努力,至牛顿得以登顶。18到19世纪,各国科学家沿不同的道路通往热力学第一定律。电磁理论、原子分子论、周期表、细胞学说和进化论等等,无不经历类似的过程。英雄所见略同。
人文社会科学各个学科的发展同样大致如此。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在1733年出版的《人论》写道,“人文科学(也许)和其他科学一样可以归纳出明确的几点”,启蒙思想家就想揭示这“明确的几点”。以经济学为例,先是由重商主义到重农学派,后者认为财富的生产和分配就像物理学和天文学那样受不可抗拒的规律支配。亚当·斯密进一步超越重农学派。在看来平淡无奇和混乱的世界中揭示秩序和意义:趋利避害——人的本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竞争。
登上山顶,方能看见大海,超越原有狭隘的视野和所嵌入之场景的羁绊,否则会在山腰一次次绕圈而陷入认识过程的内卷。
第二条道路的特点是,在持有共识的基础上走向发散。各路研究队伍携带有共同的知识即抽象规定,由同一出发点山顶出发,带着不同目的,沿包含原路在内的多种多样的路径下山。不仅可以解释登山之初与第一条道路上之疑惑,而且举一反三,可以解释更多相关的事项,领略下山途中更多的美景。牛顿定律提出后,不仅统一了天上的力学和地上的力学,而且渗透到其他领域,如流体力学、材料力学等等。亚当·斯密之后,还有马尔萨斯和李嘉图等经济学家。马克思的巨著《资本论》影响至今。
第二条道路由抽象的规定回到丰富多变活生生的现实。因对象的无限性,对象所嵌入场景的无限性,研究主体各自的知识背景(语境)和动机所带来的无限性,以及这三者相互组合的无限性,例如各具个性的研究者、特殊的实验室和网络,人与人甚至仪器之间的“冲撞”;因而具有发散的特点。各种因素不仅参与其间,而且于不同程度上,在过程和结果中打下自己独特的印记。与此同时,也就回到并建构丰富多彩日新月异的现实社会。在此意义上,基于同一出发点的第二条道路,“怎么都行”。人类的知识将不断扩展深入、扩展,永无止境,同时也酝酿新的登山,新的认识周期。
还可以探讨本体论知识谱系与认识论知识谱系的关系。以分析抽象为主的第一条道路,从根本上说是对于对象生成过程的回溯。“生命的奥秘在于生是向前的,理解(即第一条道路)却是向后的”(克尔凯郭尔)。第二条道路则是跟随追踪对象的生成过程,与对象的生成过程相一致。由此可见,在认识论知识谱系中镌刻了本体论知识谱系的印记。
其次,谱系的渐变与突变。第一条道路上应用的是分析、比较、分类和归纳等一系列前后相继渐进的逻辑方法,属思维的量变,所得到的知识谱系连续。随后的假说,主要依靠直觉、类比、联想,甚至做梦(凯库勒)等非逻辑方法,是思维的跳跃,质变。之前的知识于逻辑上推不出之后的知识,即抽象的规定。由19世纪末有关原子的知识和卢瑟福的实验,推不出行星式原子结构。在知识突变之后的第二条道路上,演绎等逻辑方法得到的又是连续的知识谱系。
第三,谱系的对称与非对称。
两条道路围绕抽象规定形成某种对称性:以抽象规定为对称轴,或者以山顶为对称中心,收敛与发散对称。第一条道路的出发点和登山途径本来多种多样,登顶之后的下山路和终点复又各不相同。还有登山者可能从山背后上山,到前山下山。渐变与突变同样对称,在突变的两侧是渐变。
再看非对称。“但是这回人口己不是一个混沌关于整体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马克思一言点出了认识论知识谱系对称中的非对称,以及非对称的依据。中国的看山三阶段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可以以黑格尔关于“杂多-内部无差别的一-内部有差别的一”的观点来理解。在认识之初,对于同一事物,各方各执一词,或瞎子摸象,或夏虫不可语冰,不可通约,是为“杂多”。到达山巅,达成抽象的规定,即“内部无差别的一”。最后回到山脚,既有多样性,又拥有彼此间的共识,可以交流与共享。
非对称在渐变与突变的对称关系中同样清晰可见。通常说,分析综合,归纳演绎,似乎综合与演绎紧随着分析和归纳,实则在分析与综合之间,归纳与演绎之间经由认识的飞跃,突变前后的渐变实际上处于不同的高度。要是分析与归纳之后紧接着综合与演绎,那就相当于未经登顶,未尝见识一览众山小便下山,认识停留在原有水平上。
第四,谱系之虚实。山顶为虚,山脚为实。山顶是“抽象的规定”,排除特定的主体和对象,抽离特定的场景,是现实世界的抽象,所以才有“看山不是山”之说。山脚是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由完整的表象,经抽象的规定,再回到具体的再现。
虚实之谱系还关系到普适性知识与地方性知识的谱系。现实世界虽不存在抽象的“点线面体”,欧几里得几何照样渗透到形形色色的现实世界,故而是普适性知识。山脚是现实世界,生活着各色人群,面对各种对象,身处不同的时空场景,亦即地方性知识。普适性知识与地方性知识的谱系将在后文述及。
谱系的“阶”。随着知行关系以及认识本身的螺旋式上升,在原有的知识谱系上会不断叠加新的知识谱系。层层叠加的知识谱系本身又成为更大尺度的知识谱系。知识半衰期(half-life of knowledge),既是主观上的遗忘,也是客观上的过时与被替代。越是高阶的知识(范式),主观上记忆越是牢固,客观上越是不会过时和难以替代。
3.认识论知识谱系的互涉和规训
在第一条道路上,登山之初的混沌和整体的表象,是第一条道路的起点和有待克服的障碍。登顶,作为目标,要求排除偶然因素、场景、主体和社会的干扰,引领第一条道路。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规定如灯塔照亮下山之途。在抽象规定重新嵌入形形色色的语境之时,必须从转折点的最贴近的规定出发,不违背作为第二条道路出发点的普适性知识。
反过来,第二条道路嵌入于特定语境的知识,有助于深入全面理解抽象规定;脱离语境去理解、推论和评价抽象规定,不过是徒劳而已。第二条道路还将一再检验、修正、完善,甚至重塑抽象的规定。
要理解、交流和共享第二条道路上的知识,存在以下困境:在第一条道路之初,由抽象方法提出概念。概念在应用于第一条道路的过程中得以逐步清晰完善。问题是,抽象的概念如何表达第二条道路上一步步嵌入语境的知识?
既然对象几乎无缝嵌入,乃至于融入于形形色色且多变的语境之中,又如何用严谨的概念来定义?或者给处于转折点的抽象规定加否定词:不,非。不可逆、非有序、不确定、非周期、对称性破缺,非线性,以及复杂、分形、混沌……。或者是一连串往日概念的叠加,晦涩难懂,导向索卡尔引发的科学大战,甚至“后现代主义发生器”。或者生造出众说纷纭的概念,如促逼、摆置、遮蔽、元堪……。
既然后现代的主要特征是“涌现”,那么又如何用固定的概念表述不断涌现的过程,新概念如涨落、突变、超循环等应运而生。
这种情况走向极端,可能背离作为第二条道路出发点的最贴近的规定,譬如“政治正确”,导致认识论知识谱系两端之间的冲突。
面对嵌入和涌现,语言文字显得干瘪和苍白,相互间难以逻辑地理解和交流,从而返回图示和全媒体,返回“野性的思维”(列维-施特劳斯)和“原始思维”(列维-布留尔),以求得彼此间有所感悟(而不是“理解”)。克服逻辑障碍的另一途径是通过隐喻沟通。心有灵犀一点通,心照不宣,还有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也就是置身于对方的语境之中思考。古人所强调的“心”,大有用武之地。
在第二条道路的尽头,还将遇到以形象思维和直觉思维见长的艺术,以及“恭候已久”的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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