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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 体 认识论 启蒙

原文刊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6月14日,此处有扩展。

在一个国家或民族的语言和文字中,不时会一些出现频率高的词汇,其中有些流动变迁,有些潮涨潮落,有些则经久不衰,始终处于语言文字的核心要津,例如英语中的“理性”、“权利”等,可以称之为“核心词”,以区别于常用的“关键词”。汉语中同样存在核心词,如“心”、“情”、“道”、“感情”或“情感”等。对这些字词本身的辨析,出现频率的变化、含义迁移等等,不仅有助于接触到一种文化的核心,而且可以发现文化的流变和趋势。

1.

近日,在一则视频中听到演讲人论及汉语里的“体”字,颇感兴趣。进一步查阅后发现,汉语中由“体”组成的词汇何其之多!此处仅引了由两个字组成词汇的一部分,如果再加上成语等,就更是洋洋大观。

不计成语,含有“体”字的词汇大致可以分为名词和动词两类。

名词,指代某种实体,如全体、集体、个体、本体、团体、整体、体系、体制、群体、总体、国体、一体,等等,最新的名词当是“三体”。解体,是动宾结构。这些名词的含义相对清晰,有待探究的是动词。

动词主要涉及认识论和人的某种状态。

涉及认识论的动词,如体察、体味(非名词)、体会、体悟、体验、体现,基本上属于认识的过程。体察,认识之初,察看、察觉;体味,涉及嗅觉和味觉,涉及认识论应是借意。体会和体悟,分别相应于认识的初级和高级阶段。体验,将自身嵌入于场景中,感同身受,且有验证之意。“体现”有所不同。之前之“体”,主体由外到内接受信息;体现则反之,主体经由“体”,由内到外输出信息,且有实践的意味。具体、大体、体例,是名词,涉及认识的某种阶段。

描述某种状态(情感)的动词,又可分为两类,其一,自我的状态。如体面、得体。身体力行,此处的“身体”不是名词,而是名词“身”加动词“体”,以身去“体”(察、味、会、悟、验、现)。这些词汇,虽说描绘“自我”,实际上是做给别人看,是否体面和得体由他人评说。其二,相互之间的状态,如体贴、体谅、体惜、体恤。体己和体认,意味着彼此间的高度一致和认可。识大体,兼及认识论与群己状态。

含“体”的动词类词汇的共同特点是,定性,难以定量,以及高度个性化,一端属于独特的个人,另一端是特殊的对象和所嵌入的场景,且两端密不可分,何止是“贴”。因而由此获得的知识彼此间难以交流,属于波兰尼的“个人知识”,默会(隐性、意会)知识。

“体”的极端重要性在“中体西用”这四个字里得到了集中体现。

与“体”相连的还有“身”:如感同身受、安身立命、束身自修、奋不顾身、明哲保身……。

2.

撒落在众多词汇中的“体”,最终均源于身体之“体”。由此可见,通常在生理层面上理解之“体”,在中国的语境下,如果用作名词,意味着如身体之于人般重要;如果用作动词,意味着“体”对于认识过程、人际关系和安身立命等方面的巨大作用。“体”远不止是生理,更是心理过程之“体”,进而关系到传统文化之根本。

作为动词,“体”发挥作用有三个前提:空间、时间和对象的特殊性。在空间上的近距离甚至零距离,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线下”。否则如何体“贴”?在时间上,长期,或至少多次的嵌入和接触,这就是原住民及其故乡情。偶尔为之不足以“体”,不能为据。

对象的特殊性在人与物的关系上,是数十年和更长时间不变、完整和活生生——庄稼和家畜一遍遍一代代的繁育,如此方可以沉浸于其中,去“体”与“会”——的生活方式;在人际关系上,莫过于乡亲们,此即熟人社会,直至DNA的层面。一言以蔽之,熟土、熟事和熟人。其实,在认识过程中没有“对象”,物我不分,天人合一;你我不分,体己和体认。

这样的“体”,意味着对于“对象”的全身心感知与尊重,从而形成了由许许多多的“我”与“对象”所组成的多中心共同体。

这就是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体”,是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关键字。

工业化和市场经济构成对“体”的两方面冲击。在生产过程,早在几个世纪前,英国的工业化圈地运动迫使原住民背井离乡。类似情况在中国大规模发生是上世纪末,农民工进城,从事全然不熟悉的事项,只是全过程中的局部和片段,大多是冷冰冰的钢铁,却让人如何去“体”,怎么才“会”?

在人际关系上,市场经济,人与物皆投入流通之中,中国几乎在一夜之间进入陌生人社会,热面孔尚且贴到冷屁股,人际关系之远之冷令人“贴”不起来。产业分工和市场全球化加剧了这一进程。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方文化的“以头立地”。

科技的发展既作用于“体”,也作用于“头”。人工智能正在解开认知之谜,虚拟世界提供无穷无尽且日益“增强”的场景,元宇宙让人沉浸(如果不是沉溺)于其间,生物技术试图从根本上改变“体”,人的生理构造。

3.

上世纪下半叶,西方以“第二次启蒙”为旗帜“实践转向”的后现代思潮兴起。既然“实践”,必然涉及身体。林林总总的学派之一是有机语言学。研究指出,1850年以来,“确定(determine)”和“结论(conclusion)”等理性相关词汇的使用频率在系统性地增加,但这一趋势从1980年起发生了逆转。而“感觉(feel)”和“相信(believe)”等感性相关词汇使用频率的增长在2007年进一步加速(郭瑞东、张澳,从推理走向感觉:PNAS研究揭示社交媒体时代的集体语言理性衰落https://mp.weixin.qq.com/s/3cbC0HQ3vDF2DjRpaHLuSA)。中国学者也不失时机提出了“体认语言学”,突出身体在语言学中的地位,在体验中理解语言,而体验则基于“包括大脑在内的整个身体”。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学者对“体”的感悟有可能绽放异彩。元宇宙的问世,更为“体”准备了无限丰富的场景。

问题是,西方的“第二次启蒙”,经过了第一次启蒙,先有第一次,方有第二次。第一次是否定,第二次是否定之否定。中国,第一次否定尚未完成,第二次否定接踵而来。于是,第一次启蒙既受到来自传统的顽强反抗,也遭到后现代的批判。中国,能否由传统直通后现代?

 

什么是中国文化之“体”,这是名词。面对纷繁的世界和不确定的未来,国人,将如何“体”?这是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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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乃基

吕乃基

171篇文章 287天前更新

关注全球化、社会转型、科技与文化、知识论、科技及其前沿、产业化、认知科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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